真假紫砂壶

　　原标题： 真假紫砂壶

　　[那年，我在寻古斋古董铺子里学徒。那时我十五岁，师傅是东家，外号叫汤半尺。这大名半个天津卫都知道。无论是哪朝哪代的字画，他老人家只要一上手，打开半尺，就不用往下看了，已经断出了真假。

　　这一天，店门一开进来一位拎包袱的。掌柜的没等我近前，就候在柜台后边招呼上了：“张五爷，我这给您请安了！老太爷好啊？”

　　“谢了，汤爷！前阵子，我们老爷子身体欠佳，这几天已大有起色，让您惦记了！”说着，把包袱放到柜台上，解开了包袱皮儿，露出了一个四方木头盒子，打开盒盖，拿出一把茶壶。

　　古董行的规矩是货不过手，您把货递我手里我们不接，怕的是递得不稳、接得不牢，万一掉到地上不好交代。看来，这位卖主卖的东西多了，知道了行规，我们不帮忙也不怪我们。

　　“是宜兴壶吧？”东家问。

　　“可不是呗！不怕您笑话，说起来祖上是几朝几公，可没攒下一件值钱的家当！连家父两辈子就好这些紫砂物件。这壶是冰心道人程老先生得奖的名壶，您……收吗？”

　　“您那老老爷子是出了名的清官。大清国多几个这样的忠臣，哪能走到今天！您把东西拿到寻古斋，那是给我汤某人脸！不知五爷的心气儿？”

　　那五爷有些羞怯地伸出五指：“您看值吗？”

　　说实在的，紫砂壶在那会儿并不值钱，穷嫌富不爱。那程氏的壶是得过奖，可他还在世，算不上古董。古董行，连我师傅在内，也没有几个懂紫砂的。可这壶是张总督后人释出来的。张的知名度比起程氏，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！以前五爷曾释出几件藏品，都卖了出去，多少也赚了些。现在，这么大的公馆，这么大名气的张五爷，亲自拎了来，别说只卖五个大头，就算再多，就算卖不动，也得要！

　　那壶的形状我还记得：圆肚、圆盖、盖上顶个圆球。听人说，那是程氏参加巴拿马博览会得了优奖的，放在橱窗里没两个月就卖了。如果这事就这么完了，那我也就记不住了。

　　大概是一年后吧，那张五爷又来了。还是拎着包袱，还是那张蓝包袱皮。一边跟师傅寒暄，一边打开包袱，脸上满是歉疚。他指着带来的，跟上次一样的一把壶说：“汤爷，真是对不起您了！去年，我们老爷子身体欠安，他叫我取程氏的壶，让给您。您二话没说，连价都没还就收下了，这是您的仁义。可前两天，老人精神头挺好，又玩起紫砂了。忽然发现不对了！原来他有两把程氏的掇球壶，一把是真正的程寿珍的做工，一把是他儿子的做工，但借了他父亲的款识，说难听点就是赝品！我一时不察，把假的卖给您了！这不，老爷子骂了我好一顿，让我立马把这真的给您送来！”

　　“老爷子作派真是叫在下五体投地了！五爷您也是无心之失，也不必太自责了！那壶已经售出了，还愧赚了三个大洋。这壶跟老爷子有缘分，您还是留着给老先生解闷吧！”

　　“老爷子说了，那把假的要是卖了，就更得留下这把真的。怕是人家找回来，有损您的店誉。这不，他还写了几个字，证实您是清白的。”说着，他从怀里掏出一帧素绢斗方，上面写着：冰心道人欠思量，不授手艺授图章，小犬不察张李冠，老朽愧对半尺汤。下款之外还用了钤印。

　　我师傅看后，知道这假壶真卖已成了张老爷的心病了。

　　“五爷，请您转告老人家，我一定想法找到那个买家，把这真壶还给人家！”

　　自那以后，这把壶就成了我师傅的心病了！天津卫那么大，没名没姓的上哪找去？万八千的买卖也没见东家这么为难过，这几块钱的小生意，偏就较了真儿！

　　铺里没茶叶了，师傅让我去买。到了德成茶庄，我突然灵机一动：记得那买壶的人说过，是买了送给一个长辈的。那他会不会买完了壶顺带买茶叶？

　　“穆掌柜！去年八月，有一位先生在我们那买了一把宜兴壶，我师傅想找这位先生有点事，可是不知姓名，不知往哪找去，想跟您打听打听！”

　　“去年八月？你说说这人的衣着打扮，多大岁数？”

　　“二十出头，穿一件夏布大褂，戴一顶软木面斗，北平腔……”

　　“在你们那买了一把掇球壶，然后在我们这又买了二斤祁红。我当时还问他：您这壶沏红茶对路吗？他说：按理说紫砂透气，泡红茶有散香之虞。可正因为有气孔，泡出的茶不熟腾，还更加醇和，还说这是他父亲说的……”

　　“这么说您认识他？”

　　“是老主顾了。四世名医石中天的儿子石良驹！”

　　我拎着茶叶往回跑，一口气讲给师傅听了。师傅二话没说包起茶壶：“跟我去！”

　　“给您叫车？”

　　“不用了，没几步，民园对面疙瘩楼。咱可真是走眼了：这石良驹是石中天的儿子，也是亲传弟子，声名鹊起，不啻其父！”

　　到了。我在“中医石中天”的招牌下，摁响了门铃，有人将我们带到客厅。

　　“咦？这不是寻古斋的汤老板吗？”迎出来的是小石大夫。

　　“正是老朽。我们是上门道歉来了！”

　　“道歉？您是找家父的吧？不巧，他外出应诊了！”

　　“不，是给您赔不是来的！”

　　“……”小石有些愕然。

　　“是这样，去年您光顾小店，选了一把紫砂壶，那把壶是赝品，我们一时不察误导了您。现在，我们带了一把程氏的真迹送来，弥补过失，还望您原谅！”

　　“啊！您说那把宜兴壶啊？没事！没事！好事！好事！”

　　“……”这回轮到我们愕然了！

　　“是这么回事：我买这壶是准备送给一个长辈的。家父看后说这是程氏的儿子做的，送之不恭。”

　　“是啊，老先生说得对！这父子俩的壶分开看区别不大，但放在一起，一比较就高下立判了！您知道我是软片(字画)出身，对紫砂是门外汉啊！要不是卖主发现，将这真器送来，我们还不知道卖了假货！”说着，师傅让我将真壶呈上。

　　“不必换了！贵店为保信誉不遗余力，良驹领教了！但那把赝品对本人更有意义，几乎成了座右警物。”他边说边将那壶取出来，打开壶盖，从中拿出一张字笺：寿珍大才子不继，只因授鱼不授渔，今得此壶天示吾，响鼓重槌策良驹。

　　“这是家父对良驹的勉励之意。对我来说，这把壶比那真的还重要。所以，您把那真的退给原主吧，这好意咱心领了！”

　　“这壶无论如何您得收下，否则卖主实难安乐！您看，他老人家为此还写了一首诗，以示郑重。”

　　他接过那帧素绢斗方，看了又看，最后还念了出来：“小犬不察张李冠，老朽愧对半尺汤！”然后，他忍不住地大声笑了起来。突然，那笑声硬生生地憋了回去，大概想起了“老要张狂少要稳”的古训。

　　“请问：这诗句中的小犬可是张五爷？”

　　“是啊？”

　　“那是我的五表哥！我买这壶就是想送给他的父亲，我的舅舅的！他家两代收藏紫砂，到了我表哥这一代却离经叛道了！”

　　我跟师傅全愣了，想想世上还真有这么巧的事！

　　“现在容易解决了，这把真壶由我送还给他老人家，汤老板您看好吗？”

　　回来的路上，师傅问我那四句诗还记得吗？我只读过四年私塾，但那诗的意思还是明白的。我一字不差地背了一遍，师傅笑了，说：“把它狠狠地记在脑子里！”

　　一晃七十年了。过去的事能记起来的不多了。想想，那会儿的人太较真儿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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